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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丑陋的中国人

    2004-08-09 17:33


    1.丑陋的中国人

      本文是柏扬於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讲辞。

      多少年以来,我一直想写一本书,叫[丑陋的中国人]。我记得美国有一本「
    丑陋的美国人」,写出来之後,美国国务院拿来做为他们行动的参考。日本人也
    写了一本[丑陋的日本人],作者是驻阿根廷的大使,他阁下却被撤职,这大概就
    是东力和西方的不同。中国比起日本,好像又差一级,假定我把这本书写出来的
    话,可能要麻烦各位去监狱给我送饭,所以我始终没有写。但是我一直想找个机
    会,把它作一个口头报告,请教全国各阶层的朋友。不过作一个口头报告也不简
    单,在台北,听我讲演的人,一听说要讲这个题目。就立刻不请我了。所以,今
    天是我有生以来,笫一次用[丑陋的中国人]讲演,我感到到非常高兴,感谢各位
    给我这个机会。

      有一次,台中东海大学请我讲演,我告诉他们这个题目,我问同学会会长:
    「会不会有问题?」他说:「怎麽会有问题?」我对他说:「你去训导处打听一
    下: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被当作问题人物。又讲一个问题题目,那可是双料。」
    跟训导处谈过之後,他打电话到台北来说:「问题是没有的,不过题目是不是可
    以改一改?训导处认为题目难听。」接看把他拟定的一个很长的冠冕堂皇的题目
    告诉我。他问:「同意不同意?」我说:「当然不同意,不过你一定要改,只好
    就改。」那是我第一次讲有关「丑陋的中国人」。我对他说:「希望我讲的时候
    能做个录音,以後我可以把它改写成一篇文章。」他慷慨承诺。结果讲过之後,
    把录音带寄来,只有开头的几句话,以後就没有了声音。

      今年我六十五岁。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日给我做了一个生日。我对他们说:
    「我活了六十五岁,全是艰难的岁月。」我的意思是:不仅仅我个人艰难,而是
    所有的中国人都艰难。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轻,尤其是来自台湾的朋友们,多数拥
    有富裕的经济环境,同你们谈「艰难」,你们既不爱听,也不相信,更不了解。
    我所谈的艰难,不是个人问题,也不是政治问题,而是超出个人之外的,超出政
    治层面的整个中国人问题。不仅仅是一个人经历了患难,不仅仅是我这一代经历
    了患难。假使我们对这个患难没有了解。对这个有毒素的文化没有了解,那麽我
    们的灾祸还会再度发生,永远无尽无期。

      在泰国考伊兰难民营,百分之九十是从越南、柬埔寨、寮国被驱逐出来的中
    国人,我们所讲的「中国人」不是国籍的意思,而是指血统或文化。有一位中
    国文化大学华侨研究所的女学生,是派到泰国为难民服务的服务团的一员,到了
    那裹几天之後,不能忍受,哭着回来。她说:「那种惨状我看不下去。」後来我
    到了泰国。发现中国难民的处境使人落泪。好比说:中国人不可以有私有财产。
    而且不能有商业行为,假使你的衣服破了,邻居太太替你缝两针,你给她半碗米
    作为同报,这就是商业行为,然後泰国士兵会逼看那位太太全身脱光,走到裁判
    所,问她:「你为什麽做这种违法的事情?」这只是一件很轻微的侮辱我除了难
    过和愤怒外,只有一个感慨「中国人造了什么孽?为什麽受到这种待遇?

    前年,我同我太太从巴黎的地下铁出来,看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,卖主是一
    个东方面孔的中年妇女,我同我太太一面挑一面讲,卖主忽然用中国话向我们解
    释,我们觉得很亲切,问她「你怎麽会讲中国话?」她说:「我是中国人,从越
    南逃出来的。」她就住在考伊兰难民营,一面说,一面呜咽。我只好安慰她:「
    至少现在还好,没有挨饿。」在告辞转身时,听到她叹了一口气「唉!做一个中
    国人好羞愧!」我对这一声叹息,一生不忘。





      十九世纪的南洋岛,就是现在的东南亚,那时还是英国和荷兰的属地。有一
    个英国驻马来西亚的专员说:「做十九世纪的中国人是一个灾难。」因为他看到
    中国人在南洋岛像猪仔一样,无知无识,自生自灭,而且随时会受到屠杀。我觉
    得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比十九世纪的中国人。灾难更大。最使我们痛苦的是:一百
    年来,中国人的每一个盼望。几乎全部归於幻灭。来了一个盼望,以为中国会从
    此好起来,结果不但使我们失望,反而更坏。再来一个盼望,而又是一个幻灭,
    又是一个失望。又是一个更坏。一而再再而三。民族固然长长远的,但个人的生
    命却是有限。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盼望,人生能有几个大的理想,经得起破灭?展
    望前途,到底是光明的,还是不光明的?真是一苜难尽。四年前,我在纽约讲演
    ,讲到感慨的地方,一个人站起来说:「你从台湾来。应该告诉我们希望,应该
    鼓舞我们民心。想不到你却打击我们。」一个人当然需要鼓励。问题是,鼓励起
    来之後怎麽办,我从小就受到鼓励。五、六岁的时候,大人就对我说:「中国的
    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!」我想我的责任太大,负担不起。後来我告诉我的儿子
    :「中国的前途就看你们这一代了!」。现在,儿子又告诉孙子:「中国的前途
    就看你们这一代了!」一代复一代,一代何其多?到哪一代才能够好起来?

      在中国广大的大陆上,「反右」之後接着又来一个「文化大革命」,天翻地
    覆,自人类有历史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麽大的一场人造浩劫。不仅是生命的损失
    ,最大的损失是对人性的摧残和对高贵品德的摧残。人如果离开了人性和高贵的
    品德,就跟禽兽毫无区别。十年浩劫使许多人都成了禽兽。这样一个民族:品质
    堕落到这种地步,怎麽能够站得起来?

    在马来西亚,华人占百分之三十几,有次我去博物馆参观,裹面有马来文,
    有英文,就是没有华文。这不是说有华文就好,没有华文就不好。那是另外一个
    问题。这个现象一方面说,马来人的心胸不宽广,另一方面,也说明华人没有力
    量,没有地位,没有受到尊重。泰国的华人说:「我们掌握了泰国稻米的命脉。」
    不要自己安慰自己,一个法令下来。你什麽都没有了。

      现在,大家谈论最多的是香港,任何一个国家。它的土地被外国抢走。都是
    一种羞耻。等到收复它的时候,就像失去的孩子一样,同到母亲的怀抱。双方都
    非常欢喜。各位都知道法国将阿尔安斯、劳兰两个省割给德国的事情,当它们丧
    失的时候,是多麽痛苦,它们回归的时候,又是多麽快乐。可是我们的香港,一
    听说要回归祖国,立刻吓得魂飞魄散。这是怎麽一同事?至於我们在台湾,有些
    台湾省籍的青年和有些外省籍的青年,主张台湾独立。想当年。三十年前,当台
    湾回归祖国的时候,大家高兴得如痴如狂。真是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
    抱一样。三十年之後。为什麽产生了要离家出走的想法?赛普路斯,一边是土耳
    其人,一边是希腊人。根本是两码子事;言语不一样,种族不一样,宗教不一样,
    什麽都不一样,土耳其人可以这样做。而我们,同一个血统,同一个长相,同一
    个祖先,同一种文化,同一种文字,同一种语言,只不过住的地域不同而已,怎
    麽会有这种现象?

      这种种事情,使得做为一个中国人,不但艰难,而且羞辱、痛苦。就是身在
    美国的中国人,你不晓得他是怎麽一回事,左、右、中、独、中偏左、左偏中、
    中偏右、右偏中等等。简直没有共同语言。互相把对方当作杀父之仇,这算是一
    个什麽样的民族?这算是一个什縻样的国家?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那麽历
    史悠久,没有一个国家有我们这样一脉相传的文化,而且这个文化曾经达到高度
    的文明。现代的希腊人跟从前的希腊人无关,现代的埃及人跟从前的埃及人无关,
    而现代的中国人却是古中国人的後裔。为什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,这样一个庞
    大的民族,落到今天这种丑陋的地步?不但受外国人欺负,更受自己人欺负--受
    暴君、暴官、暴民的欺负。有时侯我在外国公园里停一下。看到外国小孩,他们
    是那麽快乐,我从内心产生羡慕。他们没有负担,他们的前途坦落,心理健康,
    充满欢愉。我们台湾的孩子,到学校去念书。戴上近视眼镜。为了应付功课的压
    力,六亲不认。他母亲昏倒在地,他去扶她。母亲悲怆的喊:「我死了算了,管
    我干什麽?你用功罢,你用功罢!」我太太在教书的时候,偶尔谈到题外做人的
    话,学生马上就抗议:「我们不要学做人,我们要学应付考试。」再看大陆上的
    一些孩子,从小就要斗,就要诈欺,就要练习出卖朋友同志,就要满口谎言。多
    可怕的教育,我们要靠下一代,下一代却是这种样子。

      我在台湾三十多年,写小说十年,写杂文十年,坐牢十年,现在将是写历史
    十年,平均分配。为什麽我不写小说了?我觉得写小说比较间接,要透过一个形
    式,一些人物,所以我改写杂文。杂文像匕首一样,可以直接插入罪恶的心脏。
    杂文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司机的旁边一直提醒司机,你已经开错了,应该左转,应
    该右转,应该靠边走,不应该在双黄线上超车,前面有桥,应该放缓油门,前面
    有一个十字路口,有红灯等等。不停的提醒,不停的叫,叫多了以後就被关进大
    牢。掌握权柄的人认为:只要没有人指出他的错误,他就永远没有错误。

    我自己在牢房裹沉思,我为什麽坐牢,我犯了什麽罪?犯了什麽法?出狱之
    後,我更不断的探讨,像我这样的遭遇,是不是一个变态的、特殊的例予?我到
    爱荷华,正式和大陆的作家在一起,使我发现,像我这种人,上帝注定要我坐牢,
    不在台湾坐牢,就在大陆坐牢。他们同我讲:「你这个脾气,到不了红卫兵,到
    不了文化大革命,反右就把你反掉了。」为什麽一个中国人,稍微胆大心粗一点,
    稍微讲一点点实话,就要遭到这种命运?我遇到很多在大陆坐过牢的人,我间他
    们:「你为什麽坐牢?」他们说:「讲了几句实话。」就是这样。为什麽讲了几
    句实话就会遭到这样的命运?我认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,而是中国文化的问题。
    前几天,有位从北京来的「全国作家协会」的党书记,我同他谈,把我气得讲不
    出话来。我觉得我吵架还蛮有本领,可是那一次真把我一棍于打闷了。但不能怪
    他,甚至於在台北关我的特务,都不能责备,换了各位,在那个环境之中,纳入
    那种轨道之後,也可能会有那样的反应,因为你觉得做得是对的。我也会那样做。
    因为我认为我做得是对的,甚至可能比他们更坏。常听到有人说:「你的前途操
    在自己手裹。」我年纪大了之後,觉得这话很有问题,事实上是,一半操在自己
    之手,一半操在别人之手。

    一个人生活在世上,就好像水泥搅拌器裹的石子一样,运转起来之後,身不
    由主。使我们感觉到,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,而是社会问题,而是文化问题。耶
    稣临死的时候说:「宽容他们,他们做的他们不知道。」年轻时候读这句话,觉
    得稀松平常,长大之後,也觉得这句话没有力量。但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,才
    发现这句话多縻深奥,多麽痛心。使我想到我们中国人,成了今天这个样子,我
    们的丑陋,来自於我们不知道我们丑陋。我到爱荷华,因为中华民国跟美国没有
    邦交,我们夫妇的经费是由爱荷华大学出一半,再出私人捐助一半。捐助一半的
    是爱荷华燕京饭店老板,一位从没有回过中国的中国人裴竹章先生,我们从前没
    见过面,捐了一个这麽大的数目,使我感动。他和我谈话,他说:「我在没有看
    你的书之前,我觉得中国人了不起,看了你的书之後,才觉得不是那麽一回事,
    所以说,我想请你当面指教。]

    裴竹韦先生在发现我们文化有问题後,深思到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有问
    题,我第一次出国时,孙观汉先生跟我讲:「你回国之後,不准讲一句话:唉!
    中国人到那裹都是中国人。」我说:「好,我不讲。」回国之後,他问我:「你
    讲得怎麽样?」我说:「还是不准讲的那句话:中国人到那裹都是中国人。」他
    希望我不要讲这句话。是他希望中国人经过若千年後,有所改变,想不到并没有
    变。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品质真的有了问题?是不是上帝造我们中国人的时候,
    就赋给我们一个丑陋的内心?我想不应是品质问题,这不是自找安慰,中国人可
    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,在美国各大学考前几名的,往往是中国人,许多大
    科学家,包括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,诺贝尔奖金得主杨振宁、李政道先
    生,都是第一流的头脑。中国人并不是品质不好,中国人的品质足可以使中国走
    到一个很健康、很快乐的境界,我们有资格做到这一点,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会
    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。但我们不必整天要我们的国家强大,国家不强大有什麽关
    系?只要人民幸福。在人民幸福了之後,再去追求强大不迟。我想我们中国人有
    高贵的品质。但是为什麽几百年以来,始终不能使中国人脱离苦难?什麽原因?  

    我想冒昧的提出一个综合性的答案,那就是,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滤过性
    病毒,使我们子子孙孙受了感染,到今天都不能痊愈。有人说:「自己不争气,
    却怪祖先。」这话有一个大漏洞。记得易卜先生有一出名剧(按,[本鬼]),有
    梅毒的父母,生出个梅毒的儿子,每次儿子病发的时候:都要吃药。有一次,儿
    子愤怒的说:「我不要这个药,我宁愿死。你看你给我一个什麽样的身体?」这
    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?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父母。我们不是怪我们的祖先,假定
    我们要怪的话,我们要怪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什麽样的文化?这麽一个庞大的
    国度,拥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个庞大民族,却陷入贫穷、愚昧、斗争、血
    腥等等的流沙之中,难以自拔。我看到别的国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,心裹充满了
    羡慕。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。产生了现在这样的一个现象,使我们中国人具备了
    很多种可怕的特徵。最明显的特徵之一就是脏、乱、吵。台北曾经一度反脏乱。
    结果反了几天也不再反了。我们的厨房脏乱。我们的家庭脏乱。有很多地方,中
    国人一去,别人就搬走了。我有一个小朋友,国立政治大学毕业的,嫁给一个法
    国人,住在巴黎,许多朋友到欧洲旅行都在她家,打过地铺。她跟我说:「她住
    的那栋楼裹,法国人都搬走了,东方人都搬来了。」(东方人的意思,有时候是
    指整个东方,有时候专指中国人。)我听了很难过,可是随便看看,到处是冰淇
    淋盒子、拖鞋;小孩子到处跑,到处乱画,空气裹有潮湿的霉味。我问:「你们
    不能弄乾净吗?」她说:「不能。」不但外国人觉得我们脏,我们乱。经过这麽
    样提醒之後,我们自己也觉得我们脏、我们乱。至於吵,中国人的嗓门之大,真
    是天下无双,尤以广东老乡的噪门最为叫座。有个发生在美国的笑话:两个广东
    人在那裹讲悄悄话,美国人认为他们就要打架,急拨电话报案,警察来了,问他
    们在干什麽?他们说:「我们正耳语。」

    为什麽中国人声音大?因为没有安全感,所以中国人嗓门特高,觉得声音大
    就是理大:只要声音大、噪门高,理都跑到我这裹来了,要不然我怎麽会那麽气
    愤?我想这几点足使中国人的形象受到破坏,使我们的内心不能平安。因为吵、
    脏、乱,自然会影响内心,窗明几净和又脏又乱,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。

    至於中国人的窝里斗,可是天下闻名的中国人的重要特性。每一个单独的口
    本人。看起来都像一条猪,可是三个日本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:曰本人的团队精
    神使日本所向无敌。中国人打仗打不过日本人,做生意也做不过日本人,就在台
    北,三个日本人做生意,好,这次是你的,下次是我的。中国人做生意,就显现
    出中国人的丑陋程度,你卖五十。我卖四十,你卖三十,我卖二十。所以说。每
    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,中国入讲起话来头头是道。上可以把太阳一口气吹灭,
    下可以治国平天下。中国人在单独一个位置上。譬如在研究室里,在考场上,在
    不需要有人际关系的情况下,他可以有了不起的发展。但是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,
    三巨条龙加在一起。就成了一条猪、一条虫,甚至连虱都不如。因为中国人最拿
    手的是内斗。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内斗,中国人永远不团结,似乎中国人身上缺
    少团结的细胞,所以外国人批评中国人不知道团结,我只好说:「你知道中国人
    不团结是什麽意思?是上帝的意思!因为中国有十亿人口,团结起来,万众一心,
    你受得了?是上帝可怜你们,才教中国人不团结。」我一面讲,一面痛彻心腑。

    中国人不但不团结,反而有不团结的充分理由,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这个理由
    写成一本书。各位在美国看得最清楚,最好的标本就在眼前,任何一个华人社会,
    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,互相想把对方置於死地。中国有一句话:一个和尚担水
    吃,两个和尚抬水吃,三个和尚没水吃。」人多有什麽用?中国人在内心上根本
    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。可是你说他不了解,他可以写一本团结重要的书给你看
    看。我上次(一九八一)来美国,住在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朋友家裹,谈得头头是
    道,天文地理,怎麽样救国等等,第二天我说:「我要到张三那儿去一下。」他
    一听是张三,就眼冒不屑的火光,我说:「你送我去一下吧!」他说:「我不送,
    你自己去好了。」都在美国学校教书,都是从一个家乡来的,竟不能互相容忍,
    那还讲什麽理性?所以中国人的窝裹斗,是一项严重的特徵。

    各位在美国更容易体会到这一点,凡是整中国人最厉害的人不是外国人,而
    是中国人。凡是出卖中国人的:也不是外国人,而是中国人。凡是陷害中国人的,
    不是外国人,而是中国人。在马来西亚就有这样的一个故事:有一个朋友住在那
    儿开矿,一下子被告了,告得很严重,追查之下,告他的原来是个老朋友,一块
    从中国来的,在一起打天下的。朋友质问他怎麽做出这种下流的事?那人说:「
    一块儿打天下是一块儿打天下,你现在高楼大厦,我现在搞的没办法,我不告你
    告谁?」所以搞中国人的还是中国人。譬如说,在美国这麽大的一个国度,沧海
    一粟。怎麽会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?有人告你麽!谁告你?就是你身边的朋友,
    就是中国人告你。

    有许多朋友同我说:如果顶头上司是中国人时,你可要特别注意。特别小心,
    他不但不会提升你,裁员时还会先开除你。因为他要「表示」他大公无私,所以
    我们怎麽能跟犹太人比?我常听人说:「我们同犹太人一样,那麽勤劳。」我觉
    得这话应该分两部分来讲,一个是,中国人的勤劳美德,在大陆已被四人帮整个
    破坏。几千年下来,中国唯一最重要的美德--勤劳,现在已不存在。第二,我们
    拿什麽来跟犹太人比?像报纸上说的:以色列国会里吵起来了,不得了啦,三个
    人有三个意见。但是,却故意抹杀一件事情,一旦决定了之後,却是一个方向,
    虽然吵得一塌糊涂,外面还在打仗,敌人四面包围。仍照旧举行选举!各位都现
    白,选举的意义是必须有一个反对党,没有反对党的选举,不过是一台三流的野
    台戏。在我们中国,三个人同样有三个意见,可是,跟以色列不一样的是,中国
    人在决定了之後。却是三个方向。好比说今天有人提议到纽约,有人提议到旧金
    山,表决决定到纽约。如果是以色列人,他们会去纽约。如果是中国人,哼,你
    们去纽约,我有我的自由,我还是去旧金山。我在英国影片中,看见一些小孩子
    在争,有的要爬树,有的要游泳,闹了一阵之後决定表决,表决通过爬树,於是
    大家都去爬树。我对这个行为有深刻的印象,因为民主不是形式,而是生活的一
    部分。我们的民主是「以示民主」:投票的时候,大官还要照个相,表示他降贵
    纡尊,民主并没有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,只成为他表演的一部分。

    中国人的不能团结,中国人的窝裹斗,是中国人的劣根性。这不是中国人的
    品质不好,而是中国的文化中,有滤过性的病毒,使我们到时侯非显现出来不可,
    使我们的行为不能自我控制,明知道这是窝里斗,还是要窝里斗。锅砸了大家都
    吃不成饭,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可以顶。因为这种窝里斗的哲学,使我们中国人
    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行为 死不认错。各位有没有听到中国人认过错?假如你听
    到中国人说:「这件事我错了。」你就应该为我们国家民族额手称庆。我女儿小
    的时候,有一次我打了她,结果是我错怪了她,她哭得很厉害,我心里很难过。
    我觉得它是幼小无助的,她只能靠父母,而父母突然一翻脸,是多麽可怕的一件
    事。我抱起她来,我说:「对不起,爸爸错了,爸爸错了,我保证以後不再犯,
    好女儿,原谅爸爸。」她役久很久以後才不哭。这件事情过去之後,我心里一直
    很痛苦,但是我又感到无限骄傲,因为我向我的女儿承认自己错误。

    中国人不习惯认错,反而有一万个理由。掩盖自己的错误。有一句俗话:「
    闭门思过。」思谁的过?思对方的过?我教书的时侯,学生写周记,检讨一周的
    行为,检讨的结果是:「今天我被某某骗了,骗我的那个人,我对他这麽好,那
    麽好,只因为我太忠厚。」看了对方的检讨,也是说他太忠厚。每个人检讨都觉
    得自己太忠厚?那麽谁不忠厚呢?不能够认错是因为中国人丧失了认错的能力。
    我们虽然不认错,错还是存在,并不是不认错就没有错。为了掩饰一个错,中国
    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气,再制造更多的错,来证明第一个错并不是错。所以说,
    中国人喜欢讲大话。喜欢讲空话,喜欢讲假话,喜欢讲谎话,更喜欢讲毒话--要
    毒的话。不断夸张我们中华民族大汉天声,不断夸张中国传统文化可以宏扬世界。
    因为不能兑现的缘故,全都是大话、空话。我不再举假话、谎话的例子,但中国
    人的毒话,却十分突出,连闺房之内,都跟外国人不同。外国夫妻昵称「蜜糖」
    「打铃」,中国人却冒出:「杀千刀的」。一旦涉及政治立场或争权夺利的场合,
    毒话就更无限上纲,使人觉得中国人为什麽这麽恶毒、下流?

    我有位写武侠小说的朋友,後来改行做生意,有次碰到他,问他做生意可发
    了财?他说:「发什麽财?现在就要上吊!」我问他为什麽赔了?他说:「你不
    晓得,和商人在一起。同他讲了半天,你还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麽。」很
    多外国朋友对我说:「和中国人交往很难,说了半天不晓得他心裹什麽想法。」
    我说:「这有什麽稀奇,不要说你们洋人,就中国人和中国人来往,都不知道对
    方心里想的什麽。」要察颜观色,转弯抹角,问他说:「吃过饭没有?」他说:
    「吃了」其实没有吃,肚子还在叫。譬如说选举,洋人的作风是:「我觉得我合
    适,请大家选我。」中国人却是诸葛亮式的:即令有人请他,他也一再推辞:「
    唉!我不行啊!我那里够资格?」其实你不请他的话,他恨你一辈于。好比这次
    请我讲演,我说:「不行吧!我不善於讲话呀!」可是真不请我的话,说不定以
    後台北见面,我会飞一块砖头报你不请我之仇。一个民族如果都是这样,会使我
    们的错误永远不能改正。往往用十个错误来掩饰一个错误,再用一百个错误来掩
    饰十个错误。

    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国教授,有一位也在那个大学教书的老朋友,跑来
    看我,他说:「晚上到我那儿去吃饭。」我说:「对不起,我还有约。」他说:
    「不行,一定要来!」我说:「好吧,到时候再说。」他说:「一定来,再见!」
    我们中国人心里有数,可是洋人不明白。办完事之後?到了吃晚饭的时候,我说:
    「我要回去了。」英国教授说:「哎!你刚才不是和某教授约好了的吗?要到他
    家去啊。」我说:「哪有这回事?」他说:「他一定把饭煮好了等你。」外国人
    就不懂中国人这种心口不一的这一套。

    这种种情形,使中国人生下来就有很沉重的负担,每天都要去揣摩别人的意
    思。如果是平辈朋友,还没有关系。如果他有权势,如果他是大官,如果他有钱,
    而你又必须跟他接近,你就要时时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么?这些都是精神浪费。
    所以说,有句俗话:「在中国做事容易,做人难。」「做人」就是软体文化,各
    位在国外住久了,回国之後就会体会到这句话的压力。做事容易,二加二就是四,
    可是做人就难了,二加二可能是五,可能是一,可能是八百五十三,你以为你讲
    了实话,别人以为你是攻击 你难道要颠覆政府呀?这是一个严重的课题,使我
    们永远在一些大话、空话、假话、谎话、毒话中打转。我有一个最大的本领,开
    任何会议时,我都可以坐在那裹睡觉,睡醒一觉之後,会也就结束。为什麽呢?
    开会时大家讲的都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,听不听都一样。不只台湾如此,大
    陆尤其严重。今年(一九八四)参加国际作家写作计划的一位大陆著名的女作家谌
    容,写了一篇小说《真真假假》,推荐给各位,务请拜读。环境使我们说谎,使
    我们不能诚实。我们至少应该觉得,坏事是一件坏事,一旦坏事被我们认为是一
    件荣耀的事,认为是无所谓的事的话,这个民族的软体文化就开始下降。好比说
    偷东西被认为是无所谓的事,不是不光荣的事,甚至是光荣的事,这就造成一个
    危机,而我们中国人正面对这个危机。

    因为中国人不断的掩饰自己的错误,不断的讲大话、空话、假话、谎话、毒
    话,中国人的心灵遂完全封闭,不能开阔。中国的面积这麽大,文化这麽久远,
    泱泱大国,中国人应该有一个什麽样的心胸?应该是泱泱大国的心胸。可是我们
    泱泱大国民的心胸只能在书上看到,只能在电视上看到。你们看过哪一个中国人
    有泱泱大国民的胸襟?只要瞪他一眼,马上动刀子。你和他意见不同试一试?洋
    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来握握手,中国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,三代都报不完
    的仇恨!为什麽我们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?

    没有包容性的性格,如此这般狭窄的心胸,造成中国人两个极端,不够平衡。
    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卑。一方面是绝对的自傲。自卑的时候,成了奴才;自傲的时
    候,成了主人!独独的,没有自尊。自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团狗屎,和权势走
    得越近,脸上的笑容越多。自傲的时候觉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。不屑一顾。变成
    了一种人格分裂的奇异动物。

    在中国要创造一个奇迹很容易,一下子就会现出使人惊异的成就。但是要保
    持这个奇迹,中国人却缺少这种能力。一个人稍稍有一点可怜的成就,於是耳朵
    就不灵光了。眼睛也花了,路也不会走了,因为他开始发烧。为了两篇文章就成
    了一个作家。拍了两部电影就成了电影明星,当了两年有点小权的官就成了人民
    救星,到美国来念了两年书就成了专家学人;这些都是自我膨胀。台湾曾经出过
    一个车祸,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出去旅行,车掌小姐说:「我们这位司机
    先生,是天下一流的司机,英俊、年轻。」那位司机先生立刻放开方向盘,同大
    家拱手致意。这就是自我膨胀,他认为他技术高明,使他虽不扶方向盘,照样可
    以开车。若干年前,看过一部电影。有一次,罗马皇帝请了一个人来表演飞翔,
    这个人自己做了一对翅膀,当他上塔之前,展示给大家看,全场掌声雷动。他一
    下子膨胀到不能克制,觉得伟大起来,认为不要这对翅膀照样可以飞,接看就顺
    看梯子往上爬,他太太拉他说:「没有这个东西是不能飞的,你怎麽可以这个样
    子?」他说:「你懂什麽?」他太太追他,他就用脚踩他太太的手。他到了塔上
    後,把盖子一盖,伟大加三级,再往下一跳,噗通一声就没有了。观众大发脾气:
    我们出钱是看飞的,不是看摔死人的,教他太太飞。他太太凄凉的对她丈夫在天
    之灵说:「你膨胀的结果是,害了你自己,也害了你的妻子。」

     中国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胀的民族,为什麽容易膨胀?因为中国人「器小易盈」,
    见识太少,心胸太窄,稍微有一点气候,就认为天地虽大,已装他不下。假如只
    有几个人如此。还没有关系,假使全民族,或是大多数,或者是较多数的中国人
    都如此的话,就形成了民族的危机。中国人似乎永远没有自尊,以至於中国人很
    难有平等观念。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,我便是你的主人。这种情形影响到个人心
    态的封闭,死不认错。可是又不断有错,以致使我们中国人产生一种神经质的恐
    惧。举一个例子来说明:台北有个朋友,有一次害了急病,被抬到中心诊所,插
    了一身管子,把他给救活了。两三天之後:他的家人觉得中心诊所费用较大,预
    备转到荣民总医院,就跟医生去讲,医生一听之下大发雷霆。说:「我好不容易
    把他的命救回来,现在要转院呀。」於是不由分说,把管子全部拔下,病人几乎
    死掉,朋友向我谈起这件事时,既悲又愤,我向他说:「你把那医生的名字告诉
    我,我写文章揭发他。」他大吃一惊说:「你这个人太冲动,好事,早知道不跟
    你讲。」我听了气得发疯,我说:「你怕什麽?他只不过是个医生而已,你再生
    病时不不找他便是了,难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报复不可?再说,他如果要对付的
    话,也只能对付我,不会对付你。是我写的,我都不怕,你怕什麽?」他说:「
    你是亡命之徒。」我觉得我应该受到赞扬的,反而受到他的奚落。我想这不是他
    一个人的问题,他是我很好的朋友。人也很好,他讲这些话是因为他爱护我,不
    愿意我去闯祸。然而这正是神经质的恐惧,这个也怕,那个也怕。

      记得我第一次到美国来,纽约发生了一次抢案,是一个中国人被抢,捉到强
    盗後,他不敢去指认。每个人都恐惧的不得了。不晓得什麽是自己的权利,也不
    晓得保护自己的权力,每遇到一件事情发生,总是一句话:「算了,算了。」「
    算了算了」四个字,不知害死了多少中国人,使我们民族的元气,受到挫伤。我
    假如是一个外国人,或者,我假如是一个暴君,对这样一个民族,如果不去虐待
    它的话,真是天理不容。这种神经质的恐惧,是培养暴君、暴官最好的温床,所
    以中国的暴君、暴官,永远不会绝迹。中国传统文化里--各位在《资治通监》中
    可以看到 一再强调明哲保身,暴君暴官最喜欢,最欣赏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,
    所以中国人就越来越堕落萎缩。

    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时代,是最灿烂的时代。但是从那个时代之後,中国文
    化就被儒家所控制。到了东汉,政府有个规定,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发言、辩论、
    写文章,都不能超出他老师告诉他的范围,这叫做「师承」。如果超出师承,不
    但学说不能成立,而且还违犯法条。这样下来之後,把中国知识分子的想像力和
    思考力,全都扼杀、僵化。就像用塑胶口袋往大脑上一套,滴水不进。一位朋友
    说,「怎麽没有思考力?我看报还会发牢骚。」思考是多方面的事,一件事不仅
    有一面,不仅有两面,甚至有很多面。孙观汉先生常用一个例子,有一个球:一
    半白,一半黑,看到白的那半边的人,说它是个白球。另一边的人,则说它是个
    黑球,他们都没有错,错在没有跑到另一边去看,而跑到另一边看,需要想像力
    和思考力。当我们思考问题时,应该是多方面的。

     有一则美国的小幽默,一位气象学系老师举行考试,给学生一个气压计,叫
    他用「气压计」量出楼房的高度,意思当然是指用「气压」测量高度。但那位学
    生却用很多不同方法,偏偏不用「气压」,老师很生气,就给他不及格,学生控
    诉到校方委员会,委员会就问他为什麽要那麽同答?他说:「老师要我用那个「
    气压计」来量楼有多高。他并没有说一定要用「气压」,我当然可以用我认为最
    简单的方法。」委员会的人问他:「除了那些方法之外,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?」
    学生:「还有很多,我可以用绳子把气压计从楼上吊下来,再量绳子,就知道楼
    有多高。」「还有没有别的方法?」学生说:「还有,我可以找到这栋楼房的管
    理员,把这个气压计送给他,让他告诉我这个楼有多高。」这个学生并不是邪门,
    他所显示的意义,就是一种想像力和思考力,常使浆糊脑筋吓死。

    还有一种「买西瓜学」,老板对伙计说:「你一出门,往西走,第一道桥那
    里,就有卖西瓜的,你给我买两斤西瓜。」伙计一出门。往西走,没有看见桥,
    也没有卖西瓜的,於是就空手回来。老板骂他混蛋,没有头脑。他说:「东边有
    卖的。」老板问他:「你为什麽不到东边去?」他说:「你没叫我去。」老板又
    骂他混蛋。其实老板觉得这个伙计老实,服从性强,没有思考能力,才是真正的
    安全可靠。假如伙计出去一看,西边没有,东边有。就去买了,瓜又便宜、又甜。
    回去之後老板会夸奖他说:「你太聪了,了不起,做人正应该如此,我很需要你。」
    其实老板觉得这个家伙靠不住,会胡思乱想。各位。有思考能力的奴隶最危脸,
    主子对这种奴隶不是杀就是赶。这种文化之下孕育出来的人,怎能独立思考?因
    为我们没有独立思考训练,也恐惧独立思考。所以中国人也缺少鉴赏能力,什麽
    都是和稀泥。没有是非,没有标准。中国到今天这个地步,应该在文化里找出原
    因。

    这个文化,自从孔丘先生之后,四千年间,没有出过一个思想家,所有认识
    字的人,都在那裹注解孔丘的学说,或注解孔丘门徒的学说,自己没有独立的意
    见,因为我们的文化不允许这样做,所以只好在这潭死水中求生存。这个潭,这
    个死水,就是中国文化的酱缸,酱缸发臭,使中国人变得丑陋。就是由於这个酱
    缸深不可测,以至许多问题,无法用自己的思考来解决,只好用其他人的思考来
    领导。这样的死水,这样的酱缸,既使是水蜜桃丢进去也会变成乾屎橛。外来的
    东西一到中国就变质了,别人有民主,我们也有民主,我们的民主是:「你是民,
    我是主。」别人有法制,我们也有法制,别人有自由,我们也有自由,你有什麽,
    我就有什麽。你有斑马线,我也有斑马线----当然,我们的斑马线是用来引诱你
    给车子压死的。

    要想改变我们中国人的丑陋形象,只有从现在开始,每个人都想办法把自己
    培养成鉴赏家。我们虽然不会演戏。却要会看戏,不会看戏的看热闹,会看戏的
    看门道。鉴赏家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。我记得刚到台湾的时候,有一个朋
    友收集了很多贝多芬的唱片。有七、八套,我请求他送一套或卖一套给我,他当
    场拒绝,因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挥和乐队演奏,并不一样。我听了很惭愧,他
    就是一个鉴赏家。

    上一次美国总统竞选的时候,我们看到侯选人的辩论,从不揭露对方阴私,
    因为这样做选民会免得你水准不够,丧失选票。中国人的作法就不一样,不但专
    门揭露阴私,而且制造阴私,用语恶毒。什麽样的土壤长什麽样的草,什麽样的
    社会就产生什麽样的人。人民一定要自己够水准,人民自己如果不够水准,还去
    怪谁?对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,我们却直着脖子叫他万岁。那你能怪他骑到你头
    上?拿钱买选票这种事情,使人痛心,选民在排着队选举,一看到人在付钱买票,
    有人就问:「怎麽不给我呀?」这种人还配实行民主?民主是要自己争取的,不
    能靠别人赏赐。现在,常有人讲:「政府放宽多了。」这是很可怕的事情,自由、
    权利是我们的,你付给我,我有,你不付给我,我也有。我们如果有鉴赏能力,
    就一定要争取选举。严格选择对象。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,连美女和麻子脸都分
    不出。能够怪谁?好比说画画,假使我柏杨画了毕加索的假画,有人看到说:「
    这真好|」花五十万美金买下来了,请问你买了假画能怪谁?是你瞎了眼!是你
    没有鉴赏能力。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。真的毕加系的画就不会有人卖了:假画出
    笼,真画家只好饿死。买了假画不能怪别人,只能怪自己。就好像有一个人请来
    了一个裁缝师傅修他的门。结果把门装颠倒了,主人说:「你瞎了眼?」裁缝师
    傅说:「谁瞎了眼?瞎了眼才找错人!」这个故事我们要再三沉思。没有鉴赏力。
    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。

    中国人有这麽多丑陋面,只有中国人才能改造中国人。但是外国人有义务帮
    助我们,不是经济帮助,而是文化帮助。因为中国船太大,人太多,沉下去之後,
    会把别人也拖下漩涡淹死。在座的美国朋友,请接受我们伸出的双手。最後一点,
    我的感想是:我们中国人口太多,仅只十亿张大的口,连喜马拉雅山都能吞进去,
    使我们想到,中国人的苦难是多方面的,必须每一个人都要觉醒。如果我们每一
    个人都成为一个好的鉴赏家,我们就能鉴赏自己,鉴赏朋友,鉴赏国家领导人物。
    这是中国人目前应该走的一条路,也是唯一的一条路。

    谢谢!

   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香港《百姓半月刊》;十二月一日纽约《台湾与世界
    杂志》;十二月八日,台北《自立晚报》;十二月十三日洛杉矶《论坛报》。


    2. 中国人与酱缸

    本文是柏杨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国纽约华府孔子大厦讲辞。《北美
    日报》记者记录。

    刚才主席讲。今天我能和各位见面,是「松社」的荣幸,实际上,却是我的
    荣幸。非常感谢他们,使我离开祖国这麽远的地方,和各位见面,请各位指教。
    本来主席和《新士杂志》社长陈宪中先生告诉找,这是一个座谈会,所以我非常
    高兴愿意出席。直到昨天从波士顿回来,才发现这是一个演讲会,使我惶恐。因
    为纽约是世界第一大都市,藏龙卧虎。我仅仅将个人感受到的,以及我自己的意
    见,报告出来。这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。而不是一种结论。请各位指教,并且
    交换我们的看法。今天主席给我的题目是「中国人与酱缸」,如果这是一个学术
    讨论会,我们就要先提出来,什麽是中国人?什麽是酱缸?我想我不再提出来了
    ,因为这是一个画蛇添足的事情。世界上往往有一种现象是:人人都知道的事,
    如果把它加一个定义的话,这事的内容和形式却模糊了,反而不容易了解真相,
    在这种情况之下,讨论不容易开始。

    记得一个故事,一个人问一位得道的高僧--佛教认为人是有轮回转生的,说:
    「我现在的生命既是上辈子的转生,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辈子是个什麽样的人?既
    是下辈子又要转生。能不能告诉我下辈子又会转生什麽样的人?」这位得道高僧
    告诉他四句话:「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欲知後世果,今生做者是。」假定
    你这辈子过的是很快乐的生活,你前辈子一定是个正直宽厚的人。假定你这辈子
    有无穷的灾难,这说明你上辈子一定做了恶事。这个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示。在
    座的先生小姐,如果是佛教徒的话,一定很容易接受,如果不是佛教徒的话,当
    然不认为有前生後世,但请你在哲理上观察这段答问。

    我的意思是,这故事使我们连想到中国文化。在座各位,不管是哪一个国籍
    的人。大多数都有中国血统,这个血统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变的。不高兴是如此,
    高兴也是如此。我们所指的中国人是广义的。并不是指某一个特定地区,而只指
    血统。

    中国人近两百年来,一直有个盼望,盼望我们的国家强大。盼望我们的民族
    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。但是,多少年以来,我们一直衰弱,我们一直受到外
    人的歧视,原因在什麽地方?当然我们自己要负责任。但是,从文化上追寻的话,
    就会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,为什麽我们到今天,国家还不强大?人民还受这
    麽多灾难?从无权无势的小民,到有权有势的权贵,大家方向都是一样的,都有
    相同的深切盼望,也有相同的深切沮丧。

    我记得小时候,老师向我们说:「国家的希望在你们身上。」但是我们现在
    呢?轮到向青年一代说了:「你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。」这样一代一代把责任推
    下去,推到什麽时候?海外的中国人,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,也盼望得更为殷勤。
    今天我们国家遭到这样的苦难,除了我们自己未能尽到责任以外,传统文化给我
    们的包袱是很沉重的,这正是所谓前生因,今世果。

    前天我在波士顿博物馆。看到里面陈列着我们祖母时代的缠足的鞋子。我亲
    身的经验是“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,在她们那时侯都是缠足的,现在你们年轻人
    听来筒直难以想像。为什麽我们文化之中,会产生这种残酷的东西?竟有半数的
    中国人受到这种迫害,把双脚裹成残废,甚至骨折,皮肉腐烂,不能行动。而在
    我们历史上,竟长达一千年之久。我们文化之中,竟有这种野蛮部份,而更允许
    它保留这麽长的时间,没有人说它违背自然,有害健康!反而大多数男人还认为
    缠小脚是值得赞美的。而对男人的迫害呢?就是宦官。根据历史记截,宋王朝以
    前,但凡有钱有权人家,都可自己阉割奴仆。这种事情一直到十一世纪,也就是
    宋朝开始後,才被禁止。这种情形。正说明我们文化里有许多不合理性的成份。
    而在整个历史发展的过程中,不合理性的成份,已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。





   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,都像长江大河,滔滔不绝的流下去。但因为时间久了,
    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,像死鱼、死猫、死耗子,开始沉淀,使这个
    水不能流动,变成一潭死水,愈沉愈多,愈久愈腐,就成了一个酱缸,一个污泥
    坑,发酸发臭。

    说到酱缸:也许年轻朋友不能了解。我是生长在北方的,我们家乡就有很多
    这种东西,我不能确切知道它是用什麽原料做的,但各位在中国饭馆吃烤鸭的那
    种作料就是酱。酱是不畅通的,不像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澎湃。

     由於死水不畅,再加上蒸发,使沉淀的浓度加重加厚。我们的文化:我们的
    所谓前生因,就是这样。

    中国文化中最能代表这种特色的是「官场」。过去知识份子读书的目的,就
    在做官。这个看不见摸不到的「场」,是由科举制度形成,一旦读书人进入官场
    之後,就与民间成为对立状态。那个制度之下的读书人,唯一的追求标的,就是
    做官,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书可以做官,做了官就有美女和
    金饯。从前人说:行行出状元。其实除了读书人里有状元,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
    的工匠。那时候对其他阶层的人,有很多限制,不能穿某种衣服,不能乘某种车
    子。封建社会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为前提。封建社会控制中国这麽久,发生
    这么大的影响和力量,在经济上的变化比较小,在政治上却使我们长期处在酱缸
    文化之中,特徵之一就是以官的标准为标准,以官的利益为利益,因而变成一种
    一却标的指向「政治挂帅」。使我们的酱缸文化更加深、更加浓。

    在这种长期酱在缸底的情形下,使我们中国人变得自私、猜忌。我虽然来美
    国只是短期旅行,但就我所看到的现象,觉得美国人比较友善,比较快乐,经常
    有笑容。我曾在中国朋友家里看到他们的孩子,虽然很快乐,却很少笑,是不是
    我们中国人面部肌肉构造不一样?还是我们这个民族太阴沉?

    由於民族的缺乏朝气,我们有没有想到,造成这样的性格,我们自己应该负
    起责任?中国人的人际之间,互相倾轧,绝不合作。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日本侦探
    长训练他的探员,要求他属下看到每一个人,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盗贼?这种心理
    状态用於训练刑事警察是好的。但是中国人心里却普遍有这种类似情况:对方是
    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麽好处?形成彼此间的疑惧。这种疑惧使中国人变成一盘
    散沙。
     
    我们是这样大的一个国家,有资源,有人口,八亿或者十亿,能够同心协力
    的话,我们在亚洲的情况,那里会不及日本?

    由於长期的专制封建社会制度的 丧,中国人在这个酱缸裹酱得太久,我们
    的思想和判断,以及视野,都受酱缸的污染,跳不出酱缸的范围,年代久远下来,
    使我们多数人丧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,缺乏道德的勇气,一切事情只凭情绪和直
    觉反应,而再不能思考。一切行为价值,都以酱缸里的道德标准和政治标准为标
    准。因此,没有是非曲直,没有对错黑白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对事物的认识,很
    少会进一步的了解分析。在长久的因循敷衍下,终於来了一次总的报应,那就是
    「鸦片战争」。

    鸦片战争是外来文化横的切入,对中国人来说,固然是一次「国耻纪念」。
    但从另一角度看,也未尝不是一次大的觉醒。日本对一些事情的观察,跟我们似
    乎不同。十八世纪时,美国曾经击沉了日本两条船:使日本打开门户,日本人认
    为这件事给他们很大的益处。他们把一种耻辱当做,一种精神的激发,

    事实上,我们应该感谢鸦片战争,如果没有鸦片战争,现在会是一种什麽情
    况?至少在座的各位,说不定头上还留看一根辫子,女人还缠着小脚,大家还穿
    看长袍马褂。陆上坐两人小轿。水上乘小舢板。如果鸦片战争提早二百年前发生,
    也许中国改变得更早一些,再往前推到一千年前发生的话,整个历史就会完全不
    一样。所以我认为这个「国耻纪念」,实际上是对我们酱缸文化的强大冲击,没
    有这一次冲击,中国人还一直深深地酱在酱缸底层。最後可能将窒息而死。

    鸦片战争是一个外来文化横的切入,这使我们想到,在中国历史上,清王朝
    是个最好的时代,如果鸦片战争发生在明王朝的话,中国会承受不住,情形将大
    不一样。西方现代化的文明,对古老的中国来说,应该是越早切入越好。这个大
    的冲击,无疑是对历史和文化的严厉挑战,它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物质文明,也为
    我们带来了新的精神文明。

     所谓物质文明,像西方现代化的飞机、大炮、汽车、地下铁等等。我们中国
    人忽然看到外面有这样的新世界,有那麽多东西和我们不一样,使我们对物质文
    明重新有一种认识。再说到精神文明,西方的政治思想、学术思想,也给我们许
    多新的观念和启示。过去我们不知道有民主、自由、人权、法治。这一切都是从
    西方移植过来的产品。

     以前中国人虽有一句话。说「人命关天」,其实,人命关不关天,看发生在
    谁身上。如果说发生在我身上,我要打死一个人的话,当然关天。但如果凶手是
    有权势的人,人命又算得什麽?所以还是要看这关系到谁的问题。古圣人还有一
    句话,说:「民为贵。君为轻」,这不过是一种理想,在中国从没有实现过。以
    前的封建时代,一个王朝完了,换另一个王朝,制度并没有改变。把前朝推翻,
    建立了新朝,唯一表示他不同於旧王朝的,就是烧房子,把前朝盖的皇宫宝殿烧
    掉,自己再造新的,以示和前朝不同。他们烧前朝房子的理由,是说前朝行的是
    暴政,自己行的是仁政,所以「仁政」要烧「暴政」的房子。如此一代一代下来。
    并不能在政治思想上有任何新的建树。而只以烧房子来表示不同。这使我们中国
    这个古老的国家,几千年竟没有留下来几栋古老建筑。

    中国政治思想体系中,也有一些理想的东西,是接近西方的,例如「王子犯
    法,与庶民同罪」这样的话,但这也不过只是一种希望和幻想罢了。事实上,这
    是根本不可能的事,王子犯法绝对不会和庶民同罪的,中国人向来不知道民主、
    自由、法治这同事,虽然以前有人说,我们也有自由,可以骂皇帝,但我们的自
    由极为有限,在统治者所允许的范围内,有那麽一点点自由。人民或许可以骂皇
    帝,但得偷偷地背地裹骂。自由的范围很狭小,当然可以有胡思乱想的自由,但
    是民主、法治等等观念。却完全没有。

    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,当然,我们在感情上也不得不这样认
    为,否则就难以活下去了。但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伟大的民族,就是盎格鲁撤克逊。
    这个民族为世界文明建立了钢架,像他们的议会制度、选举制度,和司法独立、
    司法陪审制度等等,为人类社会,建立了一个良好结构,这是它对文明所做出的
    最大贡献,也是西方社会能够在政治上走向合理公平的原因之一。无论如何,再
    浪费的选举,总比杀人如山、血流成河要好。对於西方一些好的东西,我们必须
    有接受的勇气。有人说西方的选举不是选举人才,是在选举钱,而这种钱不是一
    般人所可以负担得起的,即使这样,浪费金钱,也比浪费人头要好。

    一切好的东西,都要靠我们自己争取,不会像上帝伊甸园一样,什麽都已经
    安排好了。中国人因为长期生活在酱缸之中,日子久了,自然产生一种苟且心理,
    一面是自大炫耀,另一面又是自卑自私。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,忘记了影片的
    名字,一个贵妇人,她某一面是美丽、华贵、被人崇拜,另一面却是荒淫、无耻、
    下流,她不能把这双重人格统一起来,後来心理医生终於使她面对现实,她只好
    自杀。我们检讨自己病历的时候,是不是敢面对现实?用健康的心理,来处理我
    们自己的毛病?

    我们应该学会反省,中国人往往不习惯於理智反省,而习惯於情绪的反省。
    例如夫妻吵架,丈夫对太太说:你对我不好。太太把菜往桌上一掼。说:「我怎
    麽对你不好,我对你不好,还做菜给你吃?」这动作就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,这
    样的反省,还不如不反省。

    自从西方文化切入以後,中国在政治思想上固然起了变化。在道德观念上也
    起了变化。以前,丈夫打老婆是家常便饭,现在你要打一下,试试看!年轻朋友
    很幸运的是。传统之中一些堕落的文化,已被淘汰了不少,不但在政治上道德上
    如此。在所有文化领域中。如艺术、诗歌,文学、戏剧、舞蹈,都起了变化和受
    到影响。

    一说起西洋文化、西洋文明,准有人扣帽子,说「崇洋媚外」。我认为崇洋
    有什麽不可以?人家的礼义确实好过我们的粗野,人家的枪炮确实好过我们的弓
    箭。如果朋友之中,学问道德种种比自己好,为什麽不可以崇拜他?中国人没有
    赞美别人的勇气,却有打击别人的勇气。由於我们的酱缸文化博大精深,遂使中
    国人「橘越淮则枳」。橘子在原来的地方种,生长出来,又大又甜,但移植到另
    一个地方去,却变成又小又酸了,这是水土不服。我有一位朋友,他就是在我坐
    牢的十年中,一直营救我的孙观汉先生。他曾将山东省大白菜种子。带到璧斯堡
    来种,但种由来的菜,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。

    可是日本人就有一种本事,学什麽,像什麽,而中国人 学什麽,不像什麽。
    日本人这种精神了不起。他可以学人家的优点,学得一模一样。中国人兄台找出
    藉口,用「不合国情」做挡箭牌,使我们有很好的拒绝理由。甲午战前,曰本人
    到中国海军参观,看见我们的士兵把衣服晒在大炮上面,就确定这种军队不能作
    战。我们根本不打算建立现代化观念,把一切我们不想做的事,包括把晒在大炮
    上的衣服拿开,也都推说「不合国情」。

    像台北的交通问题,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,多少年来,却一直解决不了。我
    想如果对违规的人施以「重罚」,几次下来也就好了。但有人提出来应该要教导
    他们「礼让」,认为礼才适合我们国情。我们已经礼让得太久了。被坑得太深了,
    还要再礼让到什麽时候?我们设了一个行人穿越马路时的「斑马线」,「斑马线」
    本来是保护行人的,结果很多人葬身在「斑马线」上。我有个朋友在台北开车时
    横冲直闯,到美国来後常常接到罚单,罚得他头昏眼花,不得不提高注意。就像
    交通规则。这麽简单的事,中国也有,可是立刻扭曲。一说起别国的长处,就有
    人号叫说「崇洋媚外」。事实上,美国、法国、英国、日本,他们有好的,我们
    就应该学。他们不好的,就不应该学,就是这麽简单明了!

    有位美国人写过一本书[日本能?为什麽我们不能?]并没有人说这位教授崇
    洋媚外。 由此可知,酱缸文化太深太浓,已使中国人丧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,
    只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绪之中。一位朋友开车时往往突然地按一下喇叭,我问他
    为什什么?他开玩笑说:「表示我不忘本呀!」我们希望我们有充足的智慧认清
    我们的缺点,产生思考的一代,能够有判断和辨别是非的能力,才能使我们的酱
    缸变淡,变薄,甚至变成一坛清水,或一片汪洋。

    中国人非常情绪化。主观理念很强,对事情的认识总是以我们所看见的表象
    做为判断标准。我们要养成看事情全面的、整体的概念。很多事情从各个不同的
    角度发掘,就比从一个角度探讨要完全。两点之间的直线最短,这是物理学上的。
    在人生历程上,最短距离往往是曲线的。所以成为一个够格的鉴赏家,应是我们
    追求的目标。有鉴赏能力的社会,才能提高人们对事物好坏的分辨。以前我曾看
    见过老戏剧家姜妙香的表演,他已经六十多岁了,脸上皱纹纵横,简直不堪人目。
    可是,这对他艺术的成就,没有影响。当他唱「小放牛」的时候,你完全忘了他
    苍老的形象。大家有鉴赏分辨的能力之後,邪恶才会敛迹。好像我柏杨的画和梵
    谷的画放在一起,没有人能够分别,反而说:「柏杨的画和梵谷的画一样!」那
    麽,真正的艺术家会受到很大的打击,社会上也就永远没有够水准的艺术作品。

    中国虽然是个大国,但中国人包容的胸襟不够,心眼很小。前天我在甘乃迪
    机场搭飞机,在机上小睡了一个钟头,醒来後飞机仍没有开,打听之下,才知道
    他们在闹罢工。我惊异的发现,旅客秩序很好,大家谈笑自如。这如果发生在我
    们国家。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。旅客准跑去争吵:「怎麽还不起飞?怎麽样?难
    道吃不饱?闹什麽罢工?罢工你还卖票?」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看:如果我是领
    航员。说不定我也参加罢工。从这裹面也可以看见所谓大国民的气度,美国这个
    国家的包容性很大,它不但包容这麽多肤色和种族,还包容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
    的风俗习惯,甚至包容了我们中国人的粗野。
     
    这种风度说明一个大国的包容性:像雷根和卡特在电视上辩论的时候,彼此
    之间各人发表政见:并没有做出粗野攻击。雷根并没说,你做了几年总统,只知
    道任用私人。卡特也没有说。你没有从政经验,这个国家你治理得好呀?双方都
    表现了极好的风度。这就是高度的民主品质。

    我对政治没有兴趣。也不特别鼓励大家都参与政治,但如果有兴趣参与,就
    应该参与,因为政治是太重要了。不管你是干什麽的,一条法律颁布下来,不但
    金钱没有保障,连自由、生命也没有保障。

    但我们不必人人参与,只要有鉴赏的能力,也是一样。这种鉴赏,不但在政
    治、文学、艺术上,即便是绘画吧。鉴赏的水准也决定一切。那些不够格的,像
    我柏杨,就得藏拙,只敢偷偷地画,不敢拿出来。否则别人一眼看出来高下,会
    说:「你这是画什麽玩意儿?怎麽还敢教人看?」有了真正鉴赏的能力,社会上
    才有好坏标准,才不至於什麽事都可打个马虎眼儿,大家胡混,酱在那裹,清浊
    不分,高下不分,阻碍我们的发展和进步。

    我的这些意见,是我个人的感想,提出来和大家讨论,还请各位指教,并且
    非常感谢各位。

    3.酱缸国医生和病人(代序)


                    柏杨

      话说,从前,有个酱缸国,酱缸国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辩论他们是不是酱缸国
    。而最热闹的事就是医生和病人的争执,结果当然是医生大败,大概情形是这样
    的:

    病人: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。大摆筵席,你可要赏光驾临,作我的上宾。我
    的病化验的结果如何?

      医生:对不起…我恐怕要报告你一个坏消息:化验的结果就在这里,恐怕是
    三期肺病:第一个是咳嗽......

    病人:怪了,你说我咳嗽:你刚才还不是咳嗽,为什麽不是肺病?

      医生:我的咳嗽跟你的不一样。

      病人:有什麽不一样?你有钱、有学问,上过大学堂,喝过亚马逊河的水,
    血统高人一等,是不是?

      医生:不能这麽说,还有半夜发烧......

    病人:不能这麽说,要怎麽说才能称你的心、如你的意?半夜发烧,我家那
    个电扇,用到半夜能把手烫出泡,难道它也得了三期肺病!

      医生(委屈解释):吐血也是症候之一。

      病人:我家隔璧是个牙医,去看牙的人都被他搞得吐血,难道他们也都得了
    三期肺病!

      岳生:那当然不是,而是综合起来……

      病人:好吧,退一万步说,即令是肺病,又是七八期肺病,又有什麽关系?
    值得你大呼小叫!外国人还不照样得肺病?为什麽你单指着鼻子说我。我下个月
    结婚,谁不知道,难道你不能说些鼓励的话,为什麽要打击我?我跟你有什麽怨
    ?有什么仇?你要拆散我们?

    医生:你误会了我的意思,我只是说……

      病人:我一点也不误会,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肺腑,你幼年丧母,没有家庭
    温暖,中年又因强奸案和某财害命,生了大牢,对公平的法律制裁,充满了仇恨
    ,所以看不得别人幸福,看不得国家民族享有荣耀。

      医生:我们应该就事论事……

      病人:我正是在就事论事,坦白告诉你你当初杀人时,是怎麽下得手的,何
    况那老太太又有恩於你。

      医土(有点恐慌):诊断书根据你血液、唾液的化验,我不是平空说话。

      病人:你当然不是平空说话,就等於你当初妁刀子,不会平空插到那老太太
    胸膛上一样。你对进步爱国人士的侮辱已经够了,你一心一意恨你的同胞,说他
    们都得了三期肺病,你不觉得可耻?

    医生:老哥,我只是爱你,希望你早日康复,才直言提醒,并没有恶意。

      病人(冷笑兼咳嗽):你是一个血淋淋的刽子手,有良心的爱国人士会联和
    起来,阻止你在「爱」的障眼法下进行对祖国的谋杀。

      医生:我根据的都是化验报告,像唾液,那是天竺国大学化验......

    病人:崇洋媚外、崇洋媚外,你这个丧失民族自尊心的下流胚、贱骨头,我
    严肃的警告你,你要付出崇洋媚外的代价。

      医生(胆大起来):不要乱扯、不要躲避,不要用斗臭代替说理,我过去的
    事和主题有什麽关系?我们的主题是:「你有没有肺病」?

      病人:看你这个「丑陋的中国人」模样,嗓门这麽大,从你的历史背景可看
    出你的恶毒心肠,怎麽说没有关系?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上,使外国人认为
    中国人全害了三期肺病,因而看不起我们。对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头号汉奸,天理
    不容,锦衣卫(努力咳嗽),拿下!

      当然不一定非锦衣卫拿下不可(柏杨先生就被拿下过一次),有时侯是乱棒
    打出,有时候是口诛笔伐。

     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,台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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